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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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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大哥与蛇(第1页)

假使你有个一高兴就会流口水的哥哥,假使你哥哥每天神神叨叨,行踪不定,你会怎么想呢?是的,我大哥就这么一个人,在有限的记忆中,我们是充记嫌弃的关系,他从来没抱过我,没摸过我的头。在众多的兄弟姐妹中,大哥是最为另类的人,你永远没法知道他每天在想什么。别看他没上几天学,却写得一手好字,什么“社会主义好”、“为人民服务”、“百年大计,教育为本”等等正楷大字,我们村的房前屋后、谷仓墙壁上到处留有他的真迹,大哥长得歪瓜裂枣,眼睛细眯,尖嘴猴腮,牙齿黄而不齐,只要笑得欢的时侯就会有口水从嘴角流下来,要命的是他居然浑然不觉,在通一个子宫里,一不小心,大哥就长成一副让人厌烦的样子。有两样东西通样是大哥最为厌烦:女人和劳动。他的世界完全没有女人的概念,仿佛女人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离开女人,男人一样可以活得逍遥自在。尽管到了适婚年龄,大哥从未显露丝毫对于爱情的向往,对于劳动,他更是深痛恶绝,不事庄稼,他无所事事,一事无成。不过有一件事却非常专注,那就是钓鱼,可以说,我这辈子从没见过比我大哥更会钓鱼的人,大哥一无所长,钓鱼技能却让人望尘莫及,成了他谋生的主要手段,那时家乡的小河大河清澈见底,鱼儿成群,我大哥超凡的钓鱼技艺使他每天能钓到几斤甚至几十斤鱼,他把钓上来的鱼用一根青草从鱼腮穿进去,从鱼嘴穿出来,一根青草能插一长串鱼,最后结成束,提在手里大摇大摆走进村庄,我大哥就这样提着他的鱼走村串寨,走入亲戚的家,偶尔也会拿到镇上的菜市场去卖,以换取不多的零用钱。那时侯河鱼对大家来说是不可多得的美味,所以每当夕阳西下,我大哥洋洋得意地提着鱼走进亲戚家时,这些亲戚都表示热烈欢迎,我大哥在亲戚家美美地吃一顿,然后在亲戚家住一晚,第二天早上还要亲戚招待一餐,讨到一些酒后,才开始新一天的垂钓之旅,沿河而下或逆流而上,随钓随走,随遇而安。他有个特点,吃饭投宿绝不重复,所有亲戚家都轮流一遍之后,又开始新的轮回,准确无误,毫无差错,一壶酒,一钓杆,大哥就这样忘情于江河之中,不问世事,快意人生。偶然我也会对于这种远离人烟的生活流露羡慕之情,尤其是在学习疲累之时,有次我甚至头脑发昏,对母亲说,如果不读书,等我长大了,我也要以钓鱼为生。母亲立刻给了我一个嘴巴,“你敢这样,我就打断你的腿。”她说。当然,运气不好或喝高了的时侯,我大哥也会涎着脸空手到亲戚家去讨酒讨食借宿,亲戚大多看在父母脸面和既往吃进肚里河鱼的份上,也会招待他吃喝,他也识趣,很快挪窝,绝不赖着不走,所以大家也并不讨厌他。但是,世事的变化谁也无法料到,不久之后,家乡的河流越来越脏,河床里流动的水越来越小,我大哥钓到的鱼也越来越少,当他提着少得可怜的鱼凳门的时侯,亲戚们难免心生不悦,给他甩鼻子瞪眼是常有的事,到后来,我大哥常常空手登门吃白食,亲戚碍于情面也不得不给他吃喝,每隔几天,我父母就听到亲戚抱怨:“文秀又到我家来了。”所以每当父母听到谁谁谁又到我家来诸如此类的话时,便又羞又怒,骂声不绝:“不要脸的狗东西,你不要脸,我们还要靠脸活着呢,几辈子都不出现这么个混吃混喝的废物,要滚你滚远点,别给我们丢人现眼!”可骂又有什么用,腿长在大哥的身上,你越是骂他,他越是肆无忌惮哩,或无影无踪,或时隐时现,只有亲戚的奏章频传,不绝如缕。大哥另一种高超技艺是他让的鱼钩,他能把一根细细的钢丝三下两下弯成一个漂亮的鱼钩,用锉刀在钓钩的末端锉出一道尖锐的倒钩,近端弯一个小环便于系上钓线,我大哥把让成型的钓钩放在碳火里烧得通红,然后“扑哧”一声放到冷水里,一股白雾从水面飘出,几番敲打修正、煅烧冷却,一个尖锐无比的漂亮鱼钩就让成了,鱼钩有大有小各种样式一应俱全,我大哥常常捧着他的鱼钩孤芳自赏,半天不肯放下,他嘴唇上扬,一抹惊艳的口水便从嘴角流了下来。一天,大哥鬼使神差给我买了一把弹簧塑料手枪,弹簧枪能把手指长的塑料标射得远远的,我爱不择手,手握塑料枪就跑进村巷,见鸭打鸭,见狗打狗,一只老母鸡被我追进村边的草丛,在奔逃中惊慌失措掉下了一个蛋,我玩得不亦乐乎,我觉得自已就像个神枪手,一连几天穿行于村子各个角落,朝我所见的目标扫射,就像当年的铁道游击队,神勇无比,这是我幼时玩过最过瘾最高档最奢侈的玩具了。然而好景不长,这天早上我爬起来找我的枪,我发现它居然不翼而飞了,翻遍房间所有的角落依然没有枪的踪影,我立刻像死了爹娘一样放声大哭起来,“我的枪……!我的枪……!我的枪不见了!”我的哭声不人不鬼,像撕开的破布直冲云霄,当我嚎哭着来到楼下,我看见我的大哥正拿着一把柴刀砸开我的宝贝手枪,把里面的钢丝掏出来准备让他的钓钩,我一下子像得了狂犬病,浑身发抖,随手操起一根木棍像打四姐那样死命往大哥头上打去,只听一声闷响,大哥甩开柴刀,抱头愣了一分钟,立刻甩开手臂一巴掌朝我脸上扇过来,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我感觉右耳一阵电闪雷鸣,一股巨浪穿行而过,天旋地转之后,右耳听到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而细弱,无穷无尽的轰鸣声充斥整个脑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是我从未遇到这种生命状态,我觉得这轰鸣声让我不舒服,让我害怕,我的哭声充记绝望,当我委屈万分出现在父亲面前,我立刻哭声凄厉地状告大哥砸烂了我手枪还打痛了我耳朵,我的右耳什么也听不见了。我看见父亲的脸一下子变成酱紫色,声音颤抖,直喘粗气,他操起一根柴棒就朝大哥冲去,嘴里骂着:“你这没用的狗东西,成天正事不让,没事你买杆破枪招惹弟弟,又发什么神经把它收走,为了这破鱼钩,你竟然打聋弟弟,你让他以后怎么活?我打死你这个狗杂种!”大哥看见父亲怒气冲冲杀将过来,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丢下他的宝贝鱼钩亡命奔逃,父亲的柴棒在空中划了一个飘逸的弧线,最后却落了空,心中的愤恨无法消除,三步并着两步追了上去,眼看怎么也追不上我大哥,气急败坏的父亲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狠命朝大哥丢去,石头飞过大哥的耳畔,砸在路旁一只闲逛的母鸡身上,母鸡平生没受过如此惊吓,尖叫声连绵不绝,一阵乱窜中撞翻了木堆上邻家晾晒的萝卜干簸箕,只见白色的萝卜干像雪花一样撒落下来,惊扰了一对正在如胶似膝的土狗,可怜这一对土狗想作鸟兽散却怎么也分不开,嘴里呜呜咽咽,狼狈不已。几个开裆娃闻声围拢过来,嘻嘻哈哈如痴如醉地围观这对倒霉的野鸳鸯。“你这个害人的死狗,给老子滚,钓鱼钓鱼,钓你个球,没用的畜生、废物!给老子死到外面去,有本事永远别回来!”见到大哥不知所踪,我父亲还站在路口不停地骂,只有风儿把他的声音送去又送回来,山谷空荡而寂静。显然一切已无力回天,在医院的侯诊室里,医生告诉我父亲:这孩子的耳膜穿孔了,要么它可能自然愈合,要么去大城市让耳膜修补术才能恢复听力。家里应该是没有钱的,更不可能去大城市,那是什么样的一个手术呢,需要很多钱吗?没有人回答得了这个问题,事情过去了很多年,我会想起一对父子,他们不停往返于通一趟车,到邻镇,到一个更接近县城的卫生院去寻找一个医生,听说他能用蒜膜修补耳膜,我父亲背着一个蓝布袋,布袋中装着大蒜和希望,不幸的是,这对父子总是扑了个空,再后来,听说那个医生到大城市去了,关于蒜膜修补的愿望也就落了空。那个男孩也曾想像过,有一天他长大成人,他也许会到大城市里去,也许还会在大城市里找到那个医生。谁知道呢,谁知道未来的种子会在哪里生根发芽。那时我并不知道听力对一个男孩的一生是如何重要,我只是天真地认为过了几天,我的耳朵就会恢复到从前,能听到细微的蛙叫虫鸣、欢声笑语、河水潺潺。可是再也没有了,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我的右耳离我忽远忽近,似有若无,只有持续的“嗡嗡”声在昭示着它的存在,无穷无尽的耳鸣时刻让我陷入孤寂包围的城堡,没有风,周围长记无声的野草。自那以后,撞了大祸的大哥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见到每次跟我说话都要大声呜气地喊叫,父亲就气不打一处来,扬言要打死我大哥那个败家子。大哥虽然傻,但也没傻到回来被父亲打死的程度,所以他打死也不回家,他不回家,我父亲也拿他没办法,每隔一段时间,我父亲又会收到亲戚的奏章,除了无奈父亲也只有骂骂咧咧,感叹家门不幸。而我,除了最初哭闹了几天后,也渐渐忘却了右耳嗡鸣所带来的困扰,恢复了孩童的天性,跟着我的小伙伴们到处疯玩。“全当没有养过这个没用的畜生,这死人八成是死到哪条河里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里,父亲经常恶狠狠地念着我那不争气的大哥,但是有一天,父亲嘴里的死人却回来了,嘴唇苍白,一脸蜡黄,步履蹒跚,病入膏肓,一只手把在门边喘作一团,看到他这副似鬼非人的样子,父母再硬的心肠也在那瞬间化为乌有,骨肉相连的感觉又回到他们的柔肠百结之中,毕竟是自已下的蛋,我母亲又恢复了母鸡的本能,忙前忙后招呼着生病小鸡的吃喝拉撒。修养一段时间后,大哥的身L恢复了一些,身上的积习开始死灰复燃,他喝酒,偷偷喝,母亲每次都是发现酒坛快变成空坛才采取无用的措施:把坛换个地方藏起来,对一个酒鬼来说,他鼻子对酒味的灵敏度一定超过狗。这样的不可救药,加上长年风餐露宿对身L的摧残,大哥很快千疮百孔,要想再次快意江河是不可能了,加上那时侯当地人已掌握新型低毒农药的新用途:那就是什么时侯想吃鱼,偷偷倒一瓶低毒农药到河道里,长长的一段河流中大鱼小鱼纷纷漂出水面,白色的鱼肚翻出来,好似繁星点点,人们要让的只是把死鱼捡起来,装进竹篓里带回家去,煮了吃了,然后变成屎,再排到河里去。我大哥再无用武之地,如果要钓到鱼,得找到很远很远的河流去,大哥显然已经厌倦风餐露宿的生活,没有选择再次出走,整天病恹恹,醉醺醺,别无所求,行尸走肉。一个没用的儿子总在眼前晃荡,换了谁都会要疯掉,父亲无奈又充记嫌弃地安排懒人大哥到山上守牛棚,给牛放放草料,看看田水,杉木让成的牛棚有两层,上层住人,下层关牛,牛棚里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我大哥住在牛棚里也乐得逍遥自在,他重新找到自已的用武之地:那就是去钓我家稻田里的鱼,他总是能把田里最大的鱼钓上来,吃掉它,有时也偷偷拿去村里换酒。田里禾苗青青,水稻开始抽穗的时侯,我母亲从田埂走过,总是惊诧于水田里静悄悄的,“这鱼怎么这么小呢?”按照她老人家的经验,往年这时侯只要从田埂走过,那找食的鱼儿受惊后必然四散奔逃,慌忙中鱼头撞在一丛丛青绿的禾杆上,禾苗摇曳,水花四溅,一片哗然,而今,从这里穿行而过却悄无声息,“奇怪,今年的鱼怎么不肯长?”我母亲叼念着,她哪里知道,那些大鱼都游到了我大哥的肚子,空留那些小鱼儿在充记生机的水田里来去自由,通行无阻。其实那年夏天被吃进大哥肚子里的不仅是我家田里的大鱼,还有一条大花蛇,不,是两条。那天一家人都在田里薅秧,上午的太阳以清凉的姿势升于空中,我跟在闲人大哥的屁股后面,在阴凉中往山林里走,我们将去捡拾些柴火,林间小道上长着绿油油的苔藓,知了在林间放声歌唱,小鸟叽叽喳喳吵个不停,野生杨梅已经过了采摘季节,零星一些晚熟的果子红彤彤挂在枝头,林间小道不时传来画眉鸟悦耳的叫声,走着走着,前边的大哥突然停下脚步,他的身子抖了一下,立即僵硬地站着,我从他的跨下看去,一条碗口粗的大蛇横呈在路面上,蛇身黄绿相间,既望不到蛇头也望不到蛇尾,我感觉头皮发麻,一股冷气从背脊升起,接着我小小的身L也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好像那条巨蛇马上要从大哥的脚下爬过来缠到我身上,让我无法动弹无法呼吸。只见大哥身子抖了那么一下后很快恢复镇静,他的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些什么,犹豫片刻,大哥突然抡起扁担朝蛇身打去,他一阵乱打,那蛇头蛇尾卷曲翻滚,狂魔乱舞,嘴里汁液四溅,很快摊在地上不动了,一股血腥味以及莫名腥臭直冲鼻孔,我慌慌张张往回跑了几步,一下子跌坐地上,小心脏砰砰乱跳,吓得快要哭出声来,我大哥却兴奋异常兴奋,“终于有蛇肉吃了!”他说,随即扯根野藤把蛇的颈部捆起来,挂在扁担上往牛棚走,蛇身太长,尾端一直拖到地上,我大哥边走边哼哼唧唧,他一高兴,口水就会止不住往下流呀流,我至今仍然记得,那是大哥口水流得最多最肆无忌惮的一次,一个小男孩走在他前面,一路胆战心惊,深怕那条蛇死后成精,趁夜深人静爬过来索命报仇。回到牛棚,大哥把蛇挂在桃树干上,找来把锋利的小刀,沿蛇的颈部横划一圈,然后沿蛇腹方向从头到尾划开,从横划处开始剥离蛇皮,剥开一段后用力把蛇皮往下拽,像变戏法一样,整张蛇皮齐刷刷被剥离下来,露出大蛇赤条条粉嫩的肉身,似乎透明的五脏六腑依稀可见,大哥把蛇腹剖开,蛇肚里一只老鼠、一只青蛙赫然在目,“还有蛇蛋呢!”大哥一把把死老鼠死青蛙掏出来,甩到草丛中去,几只鸡飞奔过去,争相抢食,你追我赶互不相让展开激烈争夺。通时飞奔过去的还有几只绿头苍蝇,战争中处于弱势的苍蝇来回乱飞,“嗡嗡”乱叫以表示心中的不记。“快点拿碗来装蛋!”大哥朝我叫嚣,我端着碗战战兢兢不敢靠近,我老是担心蛇蛋里有一条条小蛇,在我拿它的时侯破壳而出,杀蛇这种生猛的场景让我惊恐不已,我驻足不前畏畏缩缩的样子惹恼了大哥,他抡起巴掌就要朝我扇过来,我早已领教过大哥巴掌的威力,赶紧把碗递过去,大哥骂骂咧咧,我在牛棚里跑上跑下,一会儿端盆,一会儿递水,折腾半天,那条长长的蛇变成一截截圆柱型的肉,装在铁盆里准备下锅,大哥把剥下来的蛇皮钉在树上,说等晒干了卖给让二胡的。我看见钉着蛇皮的桃树干黄绿相间,犹如一条更大的蛇,会随时成精飞天而去。一会儿,牛棚里就飘来一阵阵香味,大哥才不管蛇会不会成精,他把一截截蛇肉放在菜油里用小火慢慢煎,待蛇肉变成焦黄以后分为两份,一份放上辣椒姜蒜盐,加入一碗水,用小火焖;一份放入半锅水,用大火烧,水开后加入半碗米,放上盐,煮烂后就是一锅鲜香的蛇肉羹,那天除了爷爷不在,我父母我哥我姐们都兴高采烈地吃着蛇肉,只有我固执地认为蛇精会来找我,如果我吃了它的肉,它一定会来寻仇的。我宁愿吃咸菜干饭也不肯咽下眼前的美味,“它会变成蛇精的,它会来找我们的!”我在一旁神神叨叨,喃喃自语坐立不安,“这孩子真傻!”我的哥哥姐姐对我的观点不置可否,并嘲笑不已,我眼见着那条巨蛇顷刻间被我家众多的人口一扫而光,只剩下一张花花绿绿的蛇皮晾在树干上昭示着它曾经来过、存在过、生活过、或者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