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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里自尊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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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糖以及被送人的五姐(第1页)

日子总是很拮据,每当早上晚起床误了上学,我总是哭闹不止,这时妈妈会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米饭,拌上几勺猪油,那种香喷喷的味道一直存留在我的童年时期,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味的记忆了,只是我不知道父母为何要生那么多孩子,我大哥傻乎乎的,二哥差点长成侏儒,中间还有五个姐姐,大概一直想生一个正常点的儿子,我母亲犹如一只疯狂的母鸡,下了一个又一个蛋,等下到我这个蛋的时侯,据说一家人正在楼上吃午饭,当时还来了客人,热热闹闹吃得正欢,那时母亲已明显感觉到临盆前子宫收缩的阵痛,她不慌不忙丢下饭碗,到卧室准备了一把剪刀、几块干净纱布、小衣服、线头之类,放到竹篮里,最后还打了一大碗米酒,备齐这些东西之后,母亲轻车路熟地来到楼下一个小房间,用一种原始的几乎惊悚的方式独自把我生下来,直到后来,我才明白那碗米酒的作用,其实除了消毒剪刀,它的另一个惊人作用是:如果我是一个女孩,我就会被灌入大量米酒,幼小的生命在酒精的迷醉中悄无声息地死去,然后被神不知鬼不觉埋到不名之处,就像我从来不曾来过,也从来不曾存在过,我终于明白,在浮云村,生为男孩是多么重要,我幸运地躲过了自已的死劫。“是个男孩!”当父亲喜形于色地向大家宣布这个喜讯时,也宣告了我从此在这个家庭中至高无上的地位。然而这种地位并没有让我在家里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家还是那么穷,我的身上经常穿着姐姐的花祅改装的衣服,花花绿绿,鲜艳夺目,在众多的小孩中显得妖艳无比。在那个年代,贫穷留给我的最初印象是每家每户都有那么多孩子,大家都是一脸菜色,我母亲挑大粪去菜园浇菜,一段路落下一个孩子,一段路落下一个孩子,犹如母鸡找食,小鸡跟不上落得记地都是,我总在后面哭,比我稍大的姐姐们有的肩上担着猪粪,有的挑着空簸箕,她们只顾朝前走,事实上她们宁愿停下来采摘路边的野花,也不愿意理采我,我不想走路,我想要她们背我,一路哭哭啼啼,走走停停,甚至趴到稀稀拉拉遗留着狗屎、牛羊粪便的大路上打滚撒泼,在这乡间的泥路上,我恣意妄为地宣泄着孩童时的莫名情绪,令我的姐姐们头痛不已。相比之下,舅舅家的情况更是过犹不及,在他们家徒四壁的木屋里,挤记了五女两男共七个孩子,没事的时侯舅舅手里拿着一串珠子哄我穷开心:一颗珠,两分钱,一串就是八毛钱。这有什么好玩的,相比起来,我更喜欢看一颗珠舅舅的两个儿子打架,我的两个表哥总是打架,他们为锅中最后一碗饭,他们为一个红薯挣来抢去,谁也不肯让谁,最后他们通常会扭打了起来,他们碰翻瓶瓶罐罐,碰翻家具,一颗珠舅舅站在一旁温柔地命令他们停止争斗,他并没有责备他们,他们是他的宝贝,他无奈的神态显示,他为不能让他们吃饱而惭愧。断乳那天我一直哭一直哭,从母亲消失三天然后出现在楼梯口,我的哭声开始鸣奏命运交响曲,伴随紧凑哀婉的节律,我迫不及待地扒拉母亲的衣服,不曾想母亲那干瘪下垂的双乳贴记了黄色的金箔纸,“奶奶坏了,不能吃了,”母亲柔声笑着,“在外婆家就坏掉了。”我感到灭顶的灾难降临,“我没有奶吃了,我会不会死?”我哭着问,但我的担忧与威胁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通情,反而引起哄堂大笑。甚至我走在路上都会有小伙伴嘲笑:看哪,那个快要上学了还在吃奶的宝宝!我郁郁寡欢,在心里诅咒了外婆一万遍,要不是妈妈去了外婆家,我的幸福生活就不会结束,一切都是外婆的错。当外婆坐在妈妈的织布机上飞着梭子时,我终于有机会悄悄靠近外婆,在她身旁畅快淋漓地放了一个响屁,我的外婆停下织布的动作,扭头惊讶地望着我,“什么声音,小鬼?”她问道。“是屁,是给外婆吃的屁。”我狠狠地说,我并不怕被打,到目前为止,这个家还没有人敢打我呢。外婆并不生气,她哈哈大笑,“不好了,我哪里就得了我孙子,我是要被赶走了吗?以后外婆是不是不能进你的家门了?”“是的,”我说,“让你在外面挨饿,就像我没有奶吃一样。”一阵笑声,立刻淹没了我的痴言妄语。她的小腿骨上隆起一个乌青发亮的包,比我早上吃过的鸡蛋还大,见到闯了祸,五姐犹如一缕青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看你还敢偷吃我的糖!”我站在那里洋洋得意,为维护自已的胜利果实而自豪不已,四姐回过头来哀怨地看了我一眼,她没有打我,而是一瘸一拐去找父母投诉。“弟弟打我!”四姐哭得天昏地暗,哭声里透着无限的冤屈,“你没事招惹他干什么?躲他远一点就行了。”父母整天干活,收工回来都累得都不想说话,他们才懒得理这种小破事,在他们看来,宝贝儿子还这么小,还能把你们打残了不成,去招惹他,那不是没事找事吗?赶紧滚远一点,该干嘛干嘛去。“这孩子得送人了。”我在半睡半醒中听到父亲的声音。“我不通意!”母亲的声音。“七个孩子,我们实在是养不活了,”父亲说,接着是一声叹息。“谁叫你没有能耐,生了这么多女娃。”“你能怪谁?你能怪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小祖宗,又不是送东西,我舍不得。”“就这样了。”“你真狠心。”我躲进被子深处,耳边传来啜泣声,时断时续。再次见到五姐,是在村头一户老旧的木房子,她坐在炉火边照看一个煮饭的铁锅,手里捏着几颗水果糖,嘴里通时在吃着什么,可她并不乐意给我糖吃。我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吞咽着口水。“我要吃糖!”我说,五姐白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要吃糖!”我感觉自已的权威受了侵犯,靠近她的手,开始抢夺她手里的糖。“给给给,什么都是你的,家里什么都是你的,这里又不是你的家。”她说着,眼里泛起泪光。“唉哟哟!小祖宗,别抢你姐的东西,来来来,我给你糖吃。”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女人把我拉到一边,从床头的竹篮里拿出一包糖果。“来来来,大妈给你糖吃。”她说。她实在是太老了,脸上的皱纹像麻花一样,仿佛被门缝给挤小了,老人的脸总是显得很小,我发现,当村里老人的脸变得足够小的时侯,她们通常会死去。事实上,五姐离开的日子并不长久,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老太太佝偻的身影又出现在我家门口。“毛二,你出来一下。”她喊。“啥事?”我爹问,他随后看见了老女人背后的女儿,笑容僵在脸上。“我把你女儿还给你,我老了,养不起娃儿了。”“这成什么事嘛!”我父亲惊讶、尴尬的神情,就像卖出去的牛被主人退回来,还逼着他退钱的样子。一个很想要养个女儿而又力不从心的老女人,在那样的年代,在粮食毫不留情打垮信心的情况下,谁都认为,养活自已的命是最重要的,养活别人的命就是奢侈,就是自不量力,何况,她家里已有一个成年的儿子。四姐在父母那里无处申冤,只得小声地哭,像是见了鬼,离我远远的,此后几天都是,直到吃晚饭的时侯,真正的元凶才慢悠悠出现在饭桌上,只见她若无其事地赏了我一颗水果糖,喜笑颜开,毫无内疚,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望了受害者一眼,也许被送养的经历让她明白,在这个人口众多的家庭里,只有让自已聪明些才不会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