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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进代价(第1页)

窦漪房一直都在派人私下查访赵绾等人所干的非法牟利之事,如今时机一到,把柄已抓,她迅速以雷霆手段将赵绾与王臧关入了大牢①。奇怪的是,二人入狱以后她却没有执行任何处罚,仿佛那般惊涛骇浪之势只是一种错觉,而此时的刘彻却知道,他的皇祖母只是在等。等他。初登大宝,政务繁多,刘彻已记不清上次到长乐宫陪祖母的是什么时候,却记得对方上一次便掺杂在言语中的暗示敲打。那时候,他自然没有听进心里去,他也永远不会听进去。刘彻以为窦漪房年事已高,对新事物接受得的确不会太好,况且父皇在世时生有一系列前车之鉴,所以他也没有存着能劝好祖母尊重儒学的心思。而现在,他再次踏足这里,带的是满腔的愤怒和积于肺腑的长言。他方踏进宫门,就听见窦漪房与人游戏时快乐无忧的笑声,再走入两步一瞧,精致的红黑局盘上铺满了尚未收拾的六博棋子,周遭正对向他跪着一片宫女黄门。唯有正前方的太皇太后还在笑着问众人棋局走到了哪里。回复她的不是答案,也不是众人的鸦雀无声,而是皇帝下了跪,一句听不出情绪的问安。孙儿见过祖母。话音落,窦漪房像是才知道他来这里,装作惊讶地笑了笑时向他招了手。皇帝来了,怎么没派人通报刘彻到她身前重新跪下,任由老人刚刚浸泡过还带着花香的手掌抚过自己的脸颊、鼻尖与眉眼。孙儿怕扰了皇祖母的雅兴。最后一词仔细听还能尝出些咬牙切齿的味道。窦漪房恍若未闻,只最后点了下刘彻的鼻子,笑道:皇帝越发俊朗了,就是又瘦了些,可是皇后照顾得不好刘彻眉头一簇,并不是很想这个时候与对方话家常,聊皇后。于是他起身坐到一旁,直接道:祖母,孙儿今日来是有一事。窦漪房抬手示意,话里带着几分惆怅:皇帝许久未来见过哀家,怎么一来便要说这些朝堂政事。少年的手一紧,眸光微沉地反问:祖母今日不是就在等着孙儿过来吗是啊,窦漪房唇角微微上扬,失明的双眼本无光彩,再配上此番舒展的眉眼倒是叫人觉得她十足和蔼:祖母今日特意等了彻儿来,陪祖母耍一局棋。语毕,宫女上前将残局重新归位。刘彻摩挲着方形棋子的棱角,竟是冷笑了一声:祖母如今失明在宫,如何下得了六博棋,怎么不多休息一番皇帝认为哀家只有这一双眼睛吗窦漪房只是微微抬头,一侧就站来了替她布棋的黄门。哀家的眼睛在这深宫之中,亦在天地任何一处。少年沉着声音,将棋子推前:皇祖母只靠这些人的闲言,又怎么探得到真假好坏。倘若周遭出现一个纰漏,祖母这盘棋,便是满盘皆输。哦老人的讥笑格外刺耳,她微微侧过:看来皇帝觉得你们对哀家并无忠心,有所隐瞒啊。话音未落,眼前便已经跪下了哗啦啦的一片,离得最近的执棋侍从更是两腿发软,战战兢兢地跪地求饶。太皇太后饶命,奴婢对您绝对是忠心耿耿啊娘娘!求哀家做什么,要求也是去求皇帝啊。她故作为难,又高声续道:如今皇帝手握天下权柄,掌万人生死,不罚与罚,又如何去罚都是彻儿说了算的。哀家老了,皇帝已经不再需要听我这个老人家的唠叨了。手中玉做的棋将他的手掌硌出愈演愈烈的痛感,少年将后槽牙狠狠一咬后无声地出了口气。窦漪房的一字一句都是在敲打与嘲弄他,最后更是在明晃晃地质问他为何有无事奏东宫一事。既然如此,祖母身边的人自然都是些忠志之士,得祖母令必会一呼百应,朕没有理由惩治如此忠臣,他一顿,随后满不在意地随手一挥:留下一人照顾,其余都退下吧。棋子又被推前了一步。若是一个人都没有,祖母还怎么和孙儿下棋。这一众侍从,几乎都是不发一言地扣在地上,而起身谢过恩的人则在一瞬间脸色煞白,脚一软重新跪了下去。刘彻不明意味地看向老人,只听见对方略带懒惰且雍容地开口:将那些拖下去吧,弄得干净些。一瞬间,贴身的姑姑得了令,求饶声伴着身体被拖拽的声音不绝于耳,刚刚起身的人都会被送去杖毙。祖母!他下意识呼出了声,又马上降了音量:祖母这是何意即使窦漪房看不见,她也能知道少年眼中此刻必然是烈火熊熊,如刀如剑,但她只是弯着唇角:她们刚刚吵了哀家的耳朵。只是如此小罪,根本不必夺其性命!他们一味谋求私利,做了错事,难不成皇帝仅仅是想让他们一辈子囚于牢狱气氛霎时降至冰点,宫室内的安静甚至能让刘彻听见外界刑棍打在身上的闷沉。罪不至此。他紧紧地盯着祖母。皇帝,忠心不会是任何人免死的圣旨。他们触犯了不该触犯的东西,大汉的国本!终于带上明显怒气的后句让刘彻不禁一怔,随后他不可置信地气极反笑:他们碰的到底是大汉的根基,还是祖母和那些亦步亦趋之人的蝇头私利!良久,窦漪房方悠悠开口:黄老,即是国策。朕是皇帝,他语急却停:朕所制定执行的政策,才是国策。可惜皇帝受人蒙蔽,做了些糊涂事,哀家身为太皇太后,只好替陛下扫清奸佞。气氛又安静了下来,只有刘彻将眉头锁得更紧,而复轻声又语:祖母……祖母当真如此认为皇帝,窦漪房伸手试探着刘彻的位置,少年下意识抬手扶住对方,彻儿,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这都是黄老之学带来的盛世之局,当权者,必要无为而治。他轻笑出声,却不知道笑的是谁,只听得祖母又颇为语重心长地继续讲道:两任先帝为你创造了如此富庶安宁的大汉,你只需要在那高堂之上,做个无为的守成之君,延续他们的政策。你还年幼,难免会被有心之人误导,做出错事。她示意侍从将棋子推进,想要顺势完成一轮绞杀。彻儿需要做的,只是肃清这盘上的棋子,而剩下的,只需要交给旁人。刘彻沉眸,不置可否。皇帝还没有推棋吗祖母既然替彻儿安排好了一切,也不需要孙儿继续投箸②。他张口,平淡语气极具嘲讽。窦漪房终于大笑:皇帝是想认输了哀家这六博棋局,凡是输家都要拿出赌注,昨儿是你母后的一支金钗,前日是你姐姐的一对镯子,不知皇帝想给哀家带些什么呢少年离去前不曾作答,但两人对答案都心知肚明。窦漪房只在最后冷哼一声,心中的不满竟是丝丝缕缕地增长在早已驾崩的刘启身上。若不是这个不孝的儿子临死前硬要给刘彻加冠,这个黄毛小儿根本执不了政,也就不会发生今天这些事。如此想着,老人眼中涌上眼泪,悲从中来。要是我孝顺听话的武儿还活着该有多好啊,他要是做了皇帝,一定不会忤逆我这个阿母。每每说到这些,她对刘启的恨就越来越多,即便斯人已逝,仍是半分不减③。——少年带着难以描述的心情踏上去往牢狱的长路。宫外长街难免青石凸凹,他的身体也随着马车颠簸而不断晃动,唯有目光一瞬不变地凝于窗外。自刘彻从长乐宫出来,春陀就再未听过陛下讲话,他很担心,却不知如何安慰。他原先跟在刘启身边许久,许多话听得很是明白,今日老太太的一番话无一不是在逼陛下杀人。让陛下手刃自己的老师,清算自己的大臣。这对于一个天子而言,无外乎是奇耻大辱,憋屈至极。他心知刘彻的怒火已全然埋在了心底,所以春陀想起了先帝。若是刘启还在,断不会让少年经历这些,更不会让他在自己面前遮掩情绪——总该是要发泄的。等车停,他随少年一步步走去。这一路来,有许多狱卒见圣跪拜,刘彻恍若未见,也对他们所有的言语恍若未闻。潮湿阴暗的牢狱处处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腥臭,天子仍有木香的衣袍在这里格格不入,更与眼前肮脏破旧的囚服云泥之别。这一路或高或低的陛下不仅刺痛着刘彻的耳朵,也让一直蹲在角落失魂落魄的两人迅速爬来,手握丛棘,不顾掌心会被长刺生生扎出血口。陛下……二人不自觉地喃喃自语,看着陛下逆着牢中唯一的光信步走来,最后堪堪停在几步之遥。罪臣,见过陛下。王臧最先退回一步,最后恭敬下拜,他与赵绾将这一句说得尤为珍重。他们还未起身,腕上粗重的铁链就被一双颤抖的手握在掌中。少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薄唇轻启,无言良久。两位大人,受苦了。陛下……刘彻摇头,示意他们不必多说,随后将两人扶起,围坐在房中唯一一张小案旁边。他先什么都没有说,而是环首四顾,仔细地瞧这牢中的模样。自幼尊贵的天子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来这里,更枉论是来此见自己忠心的臣子,曾经的老师。陛下。刘彻没有看向王臧,而是低头看着案几上被老鼠啃食出的木洞。陛下不必为我等如此挂怀、忧心。赵绾接过王臧的话尾:古之商鞅、韩非之流,皆因法策改新而五马分、狱毒杀,臣等既然选择要为陛下,为儒学一搏,自然也做好了流血丧命的准备。话语间,两人竟开始眼含热泪:如若太皇太后要置我等于死地,请陛下——可朕是天子。他插断了王臧想要说出的死志,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年少时的老师:可朕是天子。难道保护不了自己的臣子吗他望着他,想寻求一个答案,而沉默却是唯一的解释。……陛下此番只是做出取舍。取舍刘彻反问:是取太皇太后的棋子而舍朕的人臣吗!王臧叹气:此番结局,皆是我等操之过急。他重新下跪一拜:请陛下自此,韬光养晦,以待重整。陛下,切莫再与太皇太后产生争执。赵绾同跪。老师……这一个称呼让王臧愣了许久,他不敢相信地缓缓抬眸,双目猩红地看向天子,眼泪顺着皱纹横生的脸庞砸了下来,他颤着声音:臣当年,并未教导陛下多少时年。但那段日子,臣一直都记得。他是汉景帝刘启为刘彻唯一安排的儒学老师,是让刘彻见识到了儒术风采的领路之人。王臧永远都记得当年尚且稚嫩的孩子会追问自己《诗经》何解,又何为五常,那种旺盛的求知欲望让眼前的孩子读过一本又一本晦涩的篇章。其实臣知道,先帝曾寻来的天下藏书经典,陛下全都读过,黄老、纵横、儒法之说也无一没有涉猎。旁人只道陛下是因为喜欢儒术而不惜触怒太皇太后,认为陛下年少而难免热血上涌。但臣知道,在陛下心中,是深思熟虑后觉得儒学更适合如今的大汉,陛下喜欢的,另有其说。朕……少时,他一顿:幸得老师。坚强了许久的天子终于扬起头颅,红了眼眶:当年老师被免,朕不觉如何,只叹无常,然对儒家仍有颇多不解,却无人能再为朕解答。臣等无能。朕近日来,只觉得无力。以往温柔的祖母逼迫他杀人,万人之上的天子却保护不了臣子。朕劝不了朝廷中那些迂腐顽固的老人,也不能动太皇太后盘根错节的根基,朕想为自己为天下寻求的出路也被拦腰折断。他突然想起窦漪房今日的言语。安宁朕为何看不到祖母口中大汉四方安宁的模样,又为何每日梦醒,只觉得四面楚歌,满是风雨世人皆不懂陛下,赵绾接道:臣也是。可臣只需要知道一件事,陛下选择了老臣奉献出一生的学术,这便是莫大的天恩。只要天下还有一个儒生,儒家就没有断绝,倘若陛下需要,便可重整旗鼓。刘彻闭上双眼,呼出一口浊气。再睁眸,方才的迷茫不定与不解踌躇便全部消失不见。朕没有认输,也不会输。更不能输。陛下圣明。少年回看两位大人的苍苍白发,婆娑泪眼:可朕仍是不想,失去二位。朕……他嗓子一紧,说不出话来。王臧与赵绾对视一眼,随后千言万语只凝结做一句:儒家在,臣等就在。他带有最后一丝期望地看向王臧,复又看回赵绾,视线在二人中不断扫过,却都是得到肯定且坚定的回复。这一刻,他终于知道自己无力改变这场死局,但十几岁的少年很难心死,更不会主动认输,他不认自己身为天子当真救不了两人。于是他咬着牙,较着劲,转过身去。迎向日光,刘彻再次踏上崎岖不平的来路,身后是赵绾与王臧震耳高呼的祝愿:愿陛下,长乐未央④。无比珍重,一路生花。殊不知少年的眼尾红成一片。次日,牢狱传来了二人自尽而亡的消息,他们亲手断了退路⑤。彼时一夜未眠的皇帝坐在书案一旁,不算宽大的手掌捂上面庞,拇指按在太阳穴上。欲语还休,试图缓解情绪的深呼吸却加速了眼眶酸涩,那日未流的眼泪终究是在此刻的遮挡下涌了出来。这是他自出生以来最憋屈的时候。但他明白路还很长。而窦漪房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她只以为是刘彻做得干净,所以对待那些入朝许久的儒生,便也只是罢免了窦婴、田蚡的职务,替换成了自己信任的许昌与庄青翟,其余的杂鱼就爱怎样便怎样,在她心中左右不成气候⑥。海压竹枝低复语,风吹山角晦还明⑦。一切才刚刚开始。